逃亡者的形象設計并無新意,重要的是他們?yōu)楹翁油觯油龅脑虿煌?,體現著時代的不同。在阿乙的小說里,逃亡者的共同動因通常是無聊,或者是對生活的無法忍受,最突出的例子就是《下面,我該干些什么》。這個題目本身所傳達的是一種“無所事事”的茫然和無聊。這部小說創(chuàng)造了一個“純粹的惡人”,也就是沒有可理解的殺人動機的惡人。電影《老無所依》中殘暴的冷血殺手安東·奇古爾曾讓人們?yōu)橹痼@,他殺人毫無感情色彩,人們感受到這種意義被徹底抽離的冷酷。但《下面,我該干些什么》中的殺人犯卻更進一步,安東·奇古爾殺人至少有一個可理解的動機——金錢,而這部小說的殺人者卻僅僅是因為無聊而殺死了自己的同學。殺人者開始逃亡,他的逃亡并非要躲避罪責,而是想通過和警察間的一場貓鼠游戲,找到意義和快感。在審判中,法官、檢察官、陪審團極力要為他的殺人找到一個世俗理由,但是他否認了這一切,他坦誠自己之所以殺人就是因為無聊,想通過極端方式刺激人們對無聊驚醒。我們從逃亡者空洞的瞳孔里,看到了世人行尸走肉般的倒影。
從這個意義上來說,逃亡者的這一反抗行動成了對現代社會秩序的一次動搖。逃亡者形象的價值在于通過一次又一次各種意義上的逃亡,脫離并破壞固有秩序,建立一種固有秩序之外的秩序,從而為所有未逃亡的人展示另一種可能。
可能與危險
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方式,也就是我們書寫這個世界的方式。小說發(fā)展到20世紀末,已經很難因結構創(chuàng)新而產生新的價值了,結構幾乎已經被窮盡,再多敘述方式的花樣,也無法創(chuàng)造出嶄新的結構,因為人的認知思維已經固化。阿乙的小說在文學形式和觀念上沒有多少創(chuàng)新,但它們又毫無疑問是好作品。這就引發(fā)了一個難題:如何評判阿乙小說的價值?
在我看來,阿乙作品的價值恰恰于在文學自身的線索之外,或者說他向當代作家展示了新的可能,那就是以什么樣的方式來描寫當下生活?在大部分作家仍耽于講述什么樣的故事和怎么樣講故事,阿乙更關注為誰講故事,他的小說聚焦于當下的普通人,他并不寫他們的喜怒哀樂,而只寫他們所承受的精神重負。以《意外殺人事件》為例子來看,在這篇小說里,殺手李繼錫并不是主角,主角是6個被殺者。我們看到幾條線索像導火索一樣燃向同一個爆點,但在爆炸之后,我們才明白究竟什么是導火索中的火藥。李繼錫闖入紅烏鎮(zhèn)殺死6個本地人,這是一次意外事件,但6個本地人的死亡卻又在前面的敘述中潛藏著必然,這看似是悖論,其實正是整篇小說敘事的起點和意義所在。在殺手出現之前,阿乙不厭其煩地分述了6個人的生活,但都在某個山雨欲來的點上戛然而止。在他們死后,讀者會發(fā)現,趙法才、金琴花、狼狗、艾國柱、于學毅、小瞿6個人在自己的生活里已經走到了無聊的盡頭,殺他們的外地人不過是幫助他們結束了這無聊。
我們還應該看到這些小說對當下文學創(chuàng)作的價值。在出版者的推動下,阿乙和蔣一談、曹寇、苗煒等一批作者一起,重新推進了短篇小說在讀者中的地位,中短篇小說在浩如煙海的長篇小說的圍剿下,終于露出一絲縫隙。閻連科曾表示,似乎感覺到文學正涌動著一股熱流,而中短篇小說就是文學的溫度計,它的升溫,昭示著文學正以多樣和嶄新的方式進入到現代人的內心生活里,這種方式不一定是體裁的或載體的,而是智性的。當下作家還沒有能力以全景式的長篇去表現這個復雜的社會,而中短篇卻以靈活和靈敏的觸感,為讀者點出許多敏感點。當然,讀者也早就不期望像看《戰(zhàn)爭與和平》或《人間喜劇》那樣去了解整個時代,甚至不期望像看卡夫卡的《變形記》那樣被人變成甲蟲的異化所震驚。這是一個沒有新鮮事的時代,人們之所以無所感,不是因為無知,而是因為麻木。從這一點上講,我相信中短篇小說更具有價值。